“哎呀,真是程团座,哪阵风把您吹来了?”苏格的脸笑得皱成一团,因为事先知道这个人就是程翊,苏格似乎还能从如今这个高自己一头的年轻人脸上看出些当年某个让人头疼的孩子的影子。

    “我部奉命协助鄂西驻军追击流匪,顺路旧地重游……”程翊转头四顾,“当年也是这个光景,我随父母来此礼佛,承蒙苏局长诸多照顾,那时年幼无知,还给您添了不少麻烦……”苏格赶紧摇头,“哪里哪里,程团座客气了,当年团座就是天资聪颖,智勇过人……”程翊轻叹一声回应他的奉承,而后扭头看向亭口的牌匾,“‘秋风亭’,这几个字还是家父亲笔书写赠与当时赵县长的,想不到再见这秋风亭,已是父母双双离世多年……如今锁岚山依旧,琼池花正开,山下这么警戒森严,我想上山去烧柱香都被拦下来,是怎么回事啊?”

    淡淡的眼神儿瞟过来,若有若无的微笑,好像就是随口问问,实则已经明明白白地透出两分不满三分不耐。

    苏格发觉,这人跟小时候还是有些像的,特别是那个笑容,虽然过了快十年,现在看来,仍是那么让人头疼。

    当年的程翊为什么能让苏格记忆犹新,就是因为当时还是警局队长的他奉命派了一小队人帮忙“保护”前来锁岚山游玩的省督家独子,其实就是看着孩子不让乱跑,结果,七个人看不住一个十二岁孩子,反而被折腾地十分狼狈最后还把人看丢了。程跃海夫妻知道自家孩子的秉性,从未对警局的人多加责怪,只是局长天天骂手下是废物。对于派去保护程翊的小罗喽来说,这样一个少爷本就说不得碰不得,再加上他脑子好使,又会功夫,能看得住才奇怪。程跃海动怒,罚程翊不准吃饭、面壁思过,他都乖乖听话,只是次日又消失无踪,等晚上回来弄得一身脏兮兮,问他去了哪里又神秘地不肯说。

    程翊只跟父亲交代自己出去是找个新认识的朋友,让他放心,而程跃海知道自己儿子虽然顽皮,性子却算稳重,也就不再多问。县长生怕出点儿事不肯撤掉“保护”的人,而苏格以为反正程家来游玩又不是常住,麻烦个十天半月也就打道回府了……没想到的是,他们离开的比希望的还要早。

    作为一个旁观者,之后发生的事情,不过是远方一场无关痛痒的权利交割,而对于当事人,则是永生难忘的奔亡。

    那天,程翊空等了一天。他叼着根草叶从青石周遭的树杈开始寻找,后穿过花丛,又走过浅水,再爬上枯树,最后仍回到青石边,他希望那个精灵样的前无能猝然地出现,圆脸上带着一副睥睨无畏的表情,而后招呼他一起探访这深山野林里的众景众生,然而直到天色黑透,他不得不下山时,那个人也没出现。

    次日,一等又是一天。程翊忍不住去猜测那个人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从被师父罚闭门思过到倒吊时不小心摔伤了脖子……各种可能,却没有答案。

    一个人的林子,格外寂静,鸟鸣、风语、甚至雾起时大地和树木都会有同频率的吐息。程翊开始想,生活在这里的前无是怎么在这静谧的空间里,看着颠倒的世界,思考着那些虚无飘渺的艰深命题。他再次学着某人的样子吊起来,身体仍然各种舒服,只不过,最不舒服的却是心里。那家伙怎么能言而无信!

    他决定回去跟当地人打听一下,这么厉害的人物,即便隐居在山里,也该有人知道的吧。只是第三天一大早,母亲便把他叫醒了,说家中急事,马上就要准备回长沙。

    程翊看着家人出来进去的收拾东西,决定最后一次去山里看看。为了以防再次扑空,他提笔写了简单的告别信放在点心包外面。从忙碌的人群中溜出来很容易,他跑到林子里的老地方,所见却仍是空无一人。

    到底也算死心了。

    只是还是要留点念想。

    为了避免点心被山里的山鼠或者野猫什么吃掉,程翊爬上前无经常倒吊的那棵树,用脖子上从记事儿就开始戴着的那串念珠链绑好纸包挂在枝头。因为心里极度不甘和愤懑,他边绑边自言自语,“……最烦爽约的人……前无,你欠我个解释……”

    程翊抬头望着面前青翠的锁岚山,听着苏格在那里控诉悍匪的恶行。等他说完,程翊问道:“山里现在的情况你们了解多少?”

    苏格回答,“据之前从山上逃下来的村民所说,土匪大概有个四五百人,穿着打扮不像是汉人,个个有枪,有人看见他们包围了锁岚寺……现在能肯定他们的人已经有组织地遍布整个山头了,这树高草深的,我们在明,他们在暗,之前的两次上山行动我们都是全军覆没。”

    程翊接过副官朱泽递来的水壶,仰头喝了两口,目光一遍遍扫过锁岚山,轻描淡写地像是不经意,却又像是在寻找什么。他随口问:“除了被绑的人质,山上还有其他平民吗?”

    “应该是没有了,山上那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恶鬼,人们能跑的早就跑了,谁会留下来?不能跑的要么被杀了要么被抓了……”

    “没有了啊……”程翊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