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昀边听边打量这位少年公爷,英俊里透着煞气,微翘的下巴稍稍偏着上仰,一副睥睨雄视目无下尘的神气,仿佛随时都在显示对别人的轻蔑……不禁暗暗摇头,试探地问道:“世兄过去见过这个人?”“见过。”福康安点头道:“在扬州瓜洲渡驿站。”因将当年怎样救落难姑娘黄鹂儿,派铁头蛟和胡克敬去驿站联络住处,被柴大纪一干人强行扣在驿站,约略说了过节,又道:“胡克敬要是衣帽周正,明说奉我的命来的,这般样受欺,我还能原谅他。胡克敬是扮的叫花子,他们就捆翻在雪地里!这还是个东西么?”纪昀这才知道原委,思量福康安据此就认定柴大纪是“钻营”,怎么都觉得勉强。因叹道:“这是冤家路窄啊!”他转了话题,说道:“一会儿见了夫人,奉旨的话要说得婉转些才好,她就你这么一个亲生儿子,傅公还在床箦,乍说远离出去打仗,会心里难过的。”
“我料母亲已经知道了。只要在北京,我走哪里她都有人盯着。”福康安听他说到母亲,僵极的面孔立时变得柔和了,皱着眉无可奈何地拍拍膝说道:“她总怕我上树掏鸟儿摔死了……我一箭射落过两只雁给她瞧,她又可怜那死雁!”纪昀听得一个莞尔,说道:“天下当娘的都一般心思,我娘也是这样。小时候我口里咬着笔磨墨,她也要把笔夺下了,说‘摔倒了比刀子都怕人’——我站那里磨墨,无缘无故就能摔个嘴啃地?”福康安没有循这个话题再说下去,随大轿悠悠闪动,他的眼略带怅惘看着前方,许久才道:“父亲一去,朝里人事又是一变局。纪公你要留神着点,如今小人太多,不小心站着磨墨也会出事的。”
纪昀目光倏地一跳,身子仰一仰没言声。
“明摆着的,皇上去了一个傅恒,还要另外再物色一个傅恒。”福康安诚挚地看着纪昀,缓缓说道,“在家侍奉父亲,足不出户,反倒看得更明白。人们去探望父亲,病势越重,中小官来的越少,大官来的越勤,后来和我兄弟们说话也越来越小心,小官们递个请安手本道乏就走人——这也没什么,本来就是嘛,平原君臣门若市。市场兴,都来赶集,日头落了,各回各家。”
纪昀听得心里一阵阵发寒,不禁问道:“傅公呢?他怎么说?”
“父亲当然知道,从缅甸回来他就说……”福康安喉头哽了一下,“‘三春过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我不中用了,你们能见到平日见不到的事,只要肯动心思去想,胜得历练十年世事。要读读你纪叔叔的《阅微草堂笔记》,要顺适自然。有本领就出去自己挣,没有本领安生守在家里,还不至于有什么意外之变……”他说着,仿佛不胜其寒,双手扶膺靠在了棉垫上。
纪昀越想越觉得傅恒思虑世事深邃不可测度,透彻洞若观火,想起这些日子自己钻在大雾胡同里似的瞎摸乱撞,思量事情愈来愈无章法,连对面这个贵公子也不如,心里一阵惭愧,还带着几分悚惶——他已报信给卢见曾预备查勘“盐茶亏空”——真是自不量力!“唉!”的一声叹息,说道:“世兄别读我的书,都是皮毛之见,只可一火焚之!”说着,已经落轿。
两个人一进公府大门都惊怔了,站住了脚看时,从大门到议事厅长长一条卵石甬道两边,灵幡白幔挽幛部撤到了二门口,白汪汪雪海似的纸花飘绸在寒风中瑟瑟抖动。四百多男丁都是麻衣孝帽分在甬道两边,老的靠墙站着,年轻的夹道挺立,腰悬大刀,钉子似站着目不斜视,议事厅前两排人手里都拄着水火棍,也都立得笔直。纪昀正不知所以,身后王吉保跨前一步,小声对福康安道:“老太太都知道了,这是让爷挑选随从的。”福康安略一点头,王吉保大喝一声:“钦差大臣——我们福四爷回府!”纪昀被他这一声震得身上激灵一抖,没有回过神来,迎门一个家人“啪啪”跨了两步,一个千儿打下去,朗声道:“奴才胡克敬给爷叩安!”满院长随听这一声,齐刷刷单膝跪地大声道:
“给四爷请安!”
声音震得树上寒鸦呱呱叫着冲飞而去。福康安横眉扫视一周,问道:“老夫人呢?”
“回爷的话,公爷夫人丧服在身,不能出迎,在西花厅专候少主子、纪大人!”
“起来站着。”
“喳!”
“在这候着。”
“喳!”
雷轰一样的应声中,众人齐刷刷又站起身来。福康安不再说话,用手一让,带了纪昀穿过“兵胡同”径向西月洞门,直趋西花厅而来。纪昀忐忑不安跟着,越过这霜雪刀枪阵势,转过一带花篱,便见棠儿、福隆安、福灵安并两位和硕公主媳妇,还有福康安新封夫人黄氏都站在花厅东侧书房门口等着了。连两位公主、带福隆安兄弟,见他二人进来都跪了下去。
“额娘!”福康安见母亲满脸泪痕站在花厅灵堂前,一手拄杖、一手扶着庭柱,木怔怔地看自己,心中一阵悲酸,扑身上前趋跄到阶下,伏地就是三个响头,闷声说道,“儿子——不孝——”一下子便哑住了嗓子,只是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
纪昀隔三差五的常来傅府,平日只是隔帘隔窗说话,像这样一大家子重孝披身齐集厅下觌面相对还是头一回。棠儿看去脸色苍白,比想象中略胖一点,家人里已经有人称她“老夫人”,但其实才四十岁出头,依旧面目姣好体态丰盈婷婷楚楚的青年妇人模样……暗地觑视着搜寻“黄夫人”——两位公主是认识的,那站在棠儿身后的少小妇人必是的了,穿一身厚大孝服似乎把她缩得很小,孝布缠头裹得几乎只剩下了眉眼,自然是没有施粉黛,八字颦眉中间簇起,淡唇微晕——唯其都没有妆饰,两位公主便都黯然失色了。纪昀心想,这么个人物,当年差点进了佃户人家给老光棍当媳妇,一个机缘出来左碰右撞,当丫头又开脸丫头,进姨娘又钦赐婚姻,如今又要晋升公爵夫人了……想着,在旁向棠儿一揖说道:“夫人请节哀,万千珍重!福四公爷当殿请缨,上领天恩,下昭祖德,墨绖从戎为国讨贼,那是忠孝两的人中之杰!傅公地下有知,断然不至于有所责怪的。”
“我也不责怪。”棠儿说道。她身子看着虚弱,说话听着却异常硬气,“这也是他父亲的遗愿。我虽疼他,像鹰,该飞的时候得舍他去飞!儿子你起来听我说——朝廷封你这封你那,你有点小功劳小才气是真的,可还算不得自己挣的,就算你打下了山东的贼,我看也是点小意思。我还要请旨要你乌里雅苏台去当将军,请旨你去兆惠海兰察那儿打大仗,一刀一枪拼出来报效皇上才对得起你阿玛。”
“额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