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衍武的直言不讳让叶璇有点生气了,听到这儿,她猛然打断。
“瞧你把我们说的,我们就那么差劲?你那是偏激!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活一世,追求成功不是很自然的事儿吗?难道做父母的要求孩子们进步不正常吗?难道老百姓的家庭不是同样希望自己的孩子上大学、当兵、找份好工作吗?还有,人是群居生物,大家一起构建出完整的社会,难道身为社会中的个体,不需要顾忌别人的感受吗?那叫做自私!都像你这样把自己择出去,公共秩序和文明礼貌又怎么维持?”
洪衍武看出叶璇带情绪了,赶紧克制。
“瞧你,说着说着还急了?得,就算我说的过分了。有些轻佻、草率,以偏概全。为这个我跟你道歉行不行?”
而跟着他话锋一转,又开始带节奏。
“不过话说回来了,这些问题我也是有感而发,并非信口雌黄。再继续谈话前,有一个前提我希望你能明白,我说这些没有想抱怨和讽刺什么人的意思,只是希望你了解咱们之间存在着本质不同。至于我说的到底对不对,我说说,你听听,然后咱俩再进行讨论……”
“比如说吧,就拿父母对对孩子的要求而言,虽然都希望子女有出息。可普通家庭和干部家庭在认知上还是有区别的。老百姓认为的有出息,就是孩子的人品端正,孝敬父母。至于具体的功名利禄,能往上走当然好,可走不上去也不会硬逼。至于谁要是用了不光彩的手段实现了目的,一旦被家长知道反而会受到唾弃和严惩。但家长也绝对不会因为孩子犯了错就冷漠无情,他们会千方百计让孩子重归正途,做一个坦坦荡荡的人。”
“我自己的家庭就是这样,我当初之所以被抓,就是我亲生父亲举报的我。可我不恨他,因为他不是想要放弃我,而是为了挽救我。你看我现在,我家人对我格外关心,以前的事儿一概不提。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我能当个好人。只要我能做到这一点,其他的想干什么他们都无条件支持。别说我洗猪大肠了,哪怕掏大粪、扫大街,他们也不会觉得我丢人。至于别人,那对我重要吗?”
“但相反的,干部家庭对孩子要求的就不同了。由于等级意识从单位到家庭深入人心,他们生活里的一切由官位高低决定。因此这些父母从小就不断给儿女灌输一定要拔尖儿的精英意识。他们习惯以考试成绩、学校评语和获得的奖状来作为对孩子的评价标准。没有这些,哪怕一个孩子其他方面再有所长,但在父母眼中仍旧是个没出息的孩子。”
“而且不少人都习惯把儿女当部下,要他们按自己的指挥棒行事。老子当兵,儿子就必须当兵,老子当外交官,儿子就必须精通几门外语。稍有违背,必受严惩。杨卫帆不就这样?他本来是想学绘画的,可偏偏被迫入伍,根本没有选择未来的权力,只能处于父母的监管之下。
“要是万一孩子们真犯了错呢,那更是罪不容诛。我劳教的地方,就有个在京影厂上班的干部子弟。他是因为跟另一个干部子弟争女朋友打架进来的。结果他的家庭深以他为耻,他的父亲为了不影响其他家庭成员的政治面目,居然在他保外治病,最需要家人帮助的时候,和他划清界限,把他推到社会上自谋生路。”
“其实我的意思就是说,平民百姓和干部子弟并不仅仅是血统的不同,他们的根本性区别在于生长环境。老百姓知足常乐的平庸者居多,人和人的交往不会有明显的等级差异。而干部子弟呢,人际关系中无所不在地充斥着等级意识。除了父母太过宠溺的,其他的人必须有所长、有所成,否则他在生活里就没有位置,他的人生就会严重褪色。你想想,这样两种生活状态下的人,哪里会有共同语言?所以现实生活里,平民子弟和干部子弟成为朋友的就没有几个。更别说一起组成家庭的了……”
洪衍武的简直就想针扎一样让叶璇难受,可话虽然刺耳,却偏偏又是她生活里普遍存在的客观事实,这让她几次想反驳都难找措辞。
最后她想来想去也只能嗫嚅地说,“你的话还是太绝对了!难道你和杨卫帆不是朋友吗?难道我们不是朋友?而且像我的父母就不是你说的这样。他们就特开明,常说我想做什么都可以。甚至包括……包括……我选择自己未来一起生活的对象……只要他,他能有勇气一点。能够上进一点……”
说到这里,话题又绕回来了,叶璇免不了再次面显羞涩,少女的情怀显露无疑。
但洪衍武却觉得有点费劲,不由皱了一下眉头,叹了一口气。想了一想,他又换了个角度继续。
“其实我也承认,任何一个群体中总会有个别的、例外的。要不然我最讨厌的干部子弟里,也不会有杨卫帆那样的另类份子和你这样善良、乐于助人的女孩子了。当然,你的父母应该也不差。光看你,我就知道你的父母一定也是非同一般,素质相当高……”
这话让叶璇高兴了,她忙不迭地附和起来。
“是呀,是呀,我爸妈可好了。他们是最平易近人的了。他们对家里的警卫员、阿姨和厨师都特别和气。过去,我父亲还经常参加我们学校组织的活动呢,无论对什么家庭的孩子,他们都很和蔼、亲切,一视同仁……”
“可是即使是这样,干部也仍然是干部,老百姓也仍然是老百姓。某些群体局限性和规律,是谁都无法违背的,也是打破不了的。这就像海里的鱼和天空中的鸟一样,都要遵循自然规律,鸟不能入水,鱼也无法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