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下……阁下究竟……我为何——”
柳洵用吁声掐断话音,兀自抢声:“这厢敞露得彻底,你竟还认不出么?却是蹊跷得很,受怕的模样不似作假,倒更令我弄不清了,你究竟是忘光了从前的人,还是从前的事?”
眼前的这人,真的悉知名为“澄临”的自己么,亦或是说,此人咬定的“澄临”,实际另有其人?
澄临紧蹙着眉头翻索记忆,降临此世三十载,除却玄清宫内的数名师长,再无一个往来密切的同伴。
眼前之人眉骨高凸,藏青色的眼瞳异常深湛,更兼一副挺拔出尘的身姿,绝不会是见之即忘的人物,倘若确有自己遗忘的纠葛,又会是因何而起,因何而忘?
枯等片刻之后,面前所见的形相悄然转淡,半透半混的样态,几乎要与四周的雾气融成一体。
这样的变化,大略是丧尽了耐心,意图放弃对自己的规劝——澄临如是作了判断,却还不及防备,一抔雾水直袭面部,霎时淹去了视线所及的全部景象……
晦暗无边的昏沉当中,识念恍若拔掉了栓口的水囊,一缕缕地排空至尽,将竭之际,倏又浸入了一味似兰若麝的暗香,像极了十多年前玄清宫中时常闻到的气味。
即便是在玄清宫中,他所习知的术法,最顶尖的无外驾驭水火、御风神行一类,再有便是寻常道门的炼丹养身,至于画符、立乩、算卦之类的偏门,但凡见于玄清宫中的藏书,一概视为不应习学的外道,偶有一二个子弟偷偷钻研,但有暴露,多免不了驱逐出外的惩戒。
这一时他所经历的,乃是玄清宫称为异端的操纵心神之术——尚还不曾张开目力,澄临已将所闻所感的一切认定为虚幻。
集中念头封闭识觉,盈来的香气竟越发浓郁,原本浅浅淡淡的浮香,攒集了片刻,渐凝为刺鼻难忍的异味,澄临避绝不成,只能用上更决绝的办法,抽提出一手,用力掐紧鼻端,熟料稍一分神,竟然在无意间解除了他处封闭的感官。
身体轻如云团一般飘起,顺着蟠曲的山脊,云海渐升渐浓,一处灿黄色的檐角最先浮出,数息过后,居然显出一片璀璨宏丽的金色殿顶。
久别未见,玄清宫外的风景一应如旧,一丝悚然袭上心头。潜修这数载,因为一起无心撞破的机缘,他的眼力断不至于如此迟钝,凝看了好一晌,澄临依然无从确定,目下所见的景况,究竟是用记忆堆砌出的幻相,还是施法之人不远千里,用神行之术,强行将他带到了一处实境。
弱冠之年离开此地,他只当是离开了一座禁锢自己的监牢,从此便如游云飞鹤,可以尽情尽兴地翱翔于天际,谁能料想,当年的一时意气,换来的不过是将大的监笼折换得更加逼仄。
冲动为两位师兄辩白,自以为据理力争,问心无愧,哪知竟正好踩中众人合力设置的暗阱。属意解救的师兄,替自己求情时的面貌,各个看来都无比虔诚,然而博得的结果,不过是将放逐改做拘禁,还美其名曰宽恤。
本是山中之地,他原以为,不论所居之处如何陈陋,总会容出一隅间隙,供他窥看头顶的天空,谁曾想,那些不知何时生了触犯的人,连这仅有一点的快意也不允他享有。
窄院依山而建,院墙高遮,加筑了困禁法力的障壁,为防万一,缚上蒙布以后,似乎还被一人掐住咽喉,迫他服下散解灵力的泯魂丹,待他从浑噩中转醒,眼前的风景,几乎无处不被外表斑驳的暗色石壁所覆盖。
室顶没有窗洞,唯一一道窗缝,仅仅开在膝弯以下的一处角落,就算晴空万里,日头高升,映入室内的光亮,只有不及指宽的窄窄一线。
时日快慢如何,澄临历经了不足一月,业已失去了把握的实感。他不清楚暗室之外所设的壁罩究竟具备几重功效,由此时不时地贴耳细测,借着窄缝感受,缝隙之外,浮动得还能称得上激烈的,唯有晴雨两季的燥湿变化。
许是为了多容他苟延,时节交替不缓,暗室之内的温度并未发生极剧的波动,不拘冷热,总是持在可以忍受的区限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