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家可回,其实,我初中没读完,就跑出来了。”她这样一说,我还吃了一惊。
这种话题,我不想再谈下去了。不是我不同情,是怪她,把我拉近了对过去苦难的回忆,让我很不舒服。
我用各种猜测回避过去的贫穷和苦难,不希望再看到比我的过去还惨的人。我以这社会已经昌明,不会有人比我的过去还惨来安慰自己。
那些痛苦所描述的,我不想再听第二遍。
即使我感觉到有这种可能性,我都尽可能的回避。一个没有家的女孩子,靠出卖为生,还一天没有生意,打开门,在这寒冷里。
关键的关键,是她没有家,她回不去,像极了我自己。
一般人遇到与自己过去相同的人,都有共情与同情,而我不同,我要回避。我的内心已经变得平静,不再需要刺激。我知道我最软弱的地方了,那就是没有家,并对未来建立一个家,没有信心。对没有家的其他人,也产生了恐惧,就像害怕面对我自己。
我为了安慰自己的冷酷,我给了她五百元钱,坚决地离开了这个小店。
我为了安慰自己的无情,我在路上假设,她只是在编故事骗我几个钱而已。
我为了安慰自己的痛苦,我一直在寻找她叙述的细节,发现了好些个疑点,以证明,她的故事,是不存在的。
比如她说,她父母很早就离了婚,她跟母亲过。但我想,她毕竟还有其他亲戚,难道都没有亲情吗?毕竟她还读到初中,自己有能力判断哪里更适合自己。
比如她说,她继父对她不好,她母亲后来跟继父生了个儿子,把她当负担,这是老掉牙的故事,换一个说法好不好,骗我同情吗?
比如她说,自己跑出来打工,太小了,人家不收,最后被骗,干了这一行。不要骗我了,这一行是逼的吗,你是个初中生呢,懂得找警察呢。
况且,现在,你是个成年人呢,有自由呢。只要勤劳,哪里不是工作?你怕是贪图舒服有钱,摆个大字就可以发财吧。我鄙视你,你在骗我。
所有这些理由,也是在骗我自己。当我回到宾馆,在大堂的美女们跟我打招呼时,我都没有什么回应。在房间洗脸,看着那银光闪闪的水龙头,手接着温暖的热水,再看看镜子前面的自己,我知道,我已经被刺伤了。
我住在这样温暖的地方,我这么有钱,我不会同情那个人了吧,我是心硬还是丑恶了?不要骗自己了。只要动动脑子想一想,一个姑娘大冷天的夜晚不关门,苦等一个生意,不是装出来的,那得有多惨!
我不愿意面对她,只是我不愿意面对自己曾经的苦难。我不愿意面对,再回到那样的日子。况且,我现在没有家,这成了我最不愿意面对的伤。这个伤疤,被她掀起。
我出来了,寻找家虽然失败了,但我想过另外一种生活,或者抱有对家另一种层次的期待。而现在,一点线索也没有。我内心深处,有一种紧迫感和恐惧。
我之所以无法设想未来,因为我无法梳理过去。而按心理学的基本知识,对未来的设想,越是远大,那想象的框架,就越离不开,回忆。
过去的一切体验,给了我思维的材料,所见所闻,色想受行识,我只能根据那一切旧有的,才能组合出崭新的未来。这是普通人的预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