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夜晚总是很安静,安静的夜晚则容易让人想起很多事情。
程翊看向窗外,群山踊跃着黑色的脊线,没有枪炮声,没有行军的脚步声,没有呼喊奔嚎,风吹进来全是草木的微甜和夜雾的苦,心在放空的一瞬间,悄然下沉。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已经褪去最初的惨白,裹了一层时间打磨出的柔光,程翊忽然意识到,距离那个人消失,已经很久了。
这个世界上有没有前无此人的存在,或许没什么要紧的,就像在程翊的世界里,有没有那么一道光,似乎也没什么要紧的。一切都在继续,战争的巨轮慢慢滚动,碾压过中华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分裂,动乱,颠沛流离,山河破碎。那是一个国家彻底的崩坏,从里到外,每个关节都布满裂隙,他跟和他一样有着报国热情的人们四处奔忙,也只是在延缓这一崩坏的过程。程翊轻轻转动戒指,即便巨厦将倾,即便狂澜难挽,他深信,只要那个人活着,他们的世界终究不绝望。
朱泽的敲门声打断了程翊地思绪。
“已经查过了,据镇长说,前几天确实有个外乡人来到镇上,腿上有伤,说是遭土匪抢劫逃跑的时候不小心从山上滚下来了,镇长看他当时失血过多都快死了,就收留了他,安排给一家居民照顾……刚才我们带人去那家居民家里查看……”
“那个外乡人……失踪了吧!”程翊说。
“是的,据那家人说,下午还在,去送晚饭的时候就发现人没了。”
程翊低头点了根烟,吩咐,“你带个认得他模样的村民到处搜搜。”
朱泽注意到程翊隐藏在稀薄烟雾下的微笑,无奈地撇撇嘴,他觉得那个表面看着正常的师座,其实心里有块地方已经魔怔了。
月亮悬在山头上,月光渐渐染凉了程翊的烟头,漂白了石楼镇的石头,漫过小路,漫过溪流,漫过暗自开放的野花,偶尔在某处闪烁一下,又立刻沉入夜色,没人谁会注意这细小的光亮,那只是月光在一片青白色的刀刃上打了个转儿。
在草丛中慌不择路逃命的人频频回头,有个怎么都甩不掉的黑影忽远忽近地粘着他,眼前就是一片树林,他拼命地跑过去,进了林子,也许可以甩掉追赶的人。
树林浸在潮湿的夜雾里,茂盛的树冠相接成一片,遮住天光,即便是眼睛适应了那种粘稠的黑暗,也只能将将分辨眼前树干的轮廓。有很多来自暗处的动静,纷繁杂乱却最终汇成一种让人窒息的寂静,而在这种静寂的衬陪伴下,每走一步都跌跌撞撞,喘息、心跳,都格外惊心动魄。一次又一次跌倒之后,终于疲惫和腿伤让他再也跑不动,只能握紧手中的匕首胡乱地砍向面前的黑暗,直觉告诉他,追赶者就在他周围,离他很近,可是,却魔鬼一般飘忽。他不敢喊叫,不敢停手,不敢闭眼,尽管除了黑影幢幢他什么也看不到。
忽然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洒落在他头发上,干燥细碎,如果当时他有足够的时间应该可以分辨出掉下来的其实是花生壳,可惜他没有。头顶上似乎是鸟儿飞离树枝的声音,紧接着一片黑影飘至眼前,他来不及做任何反应,脖子上便落下如同秋露的一片凉,最后的那丝意识还能清晰地感知到血液喷薄、身体倒地、头颅滚入草丛,并最终确认,路已经到了尽头,天也不会再亮起来,他和他所得到的情报将在这个夜晚一起消散无踪。
黑影离开树林,淡淡的月光洗去周身的雾气,他望了望石楼镇的方向,扯出一个略显怪异的笑容。如果刚刚死去的那个人能看到这张脸,他会感谢当时黑暗给他的安全感。
像鸟儿落在枝头,像树叶飘落,程翊似乎听到这样细微而轻巧的声音,他睁开眼睛,趁着清亮的光线,看到窗户边坐着一个人,虽然那人背对着他,他仍能一下子分辨出这个背影。那个人仰着头,安静地望着月亮,程翊想起身,却发
现身体完全不能动,他想喊出他的名字,却发不出一丝的声音。程翊苦笑着想,我又在做梦了,却在此时,窗边的人回过头来,朝程翊微笑,程翊不敢眨眼地看着他,却惊恐地发现,有细小的火苗从他的衣领里爬出,橘色的火焰快速的蔓延至整个右侧脸颊,越烧越旺。
他在燃烧。
程翊猛然从床上翻起来,额头和手心冰凉潮湿。他抬头看看窗的位置,两扇窗户都开着,风吹得吱吱摇晃。果然只是个梦,也幸好只是个梦。嘈杂的人声和鞭炮声从窗户飞进来,石楼镇今天正有人家在办喜事。
镇子本来就不大,一家有喜事,全镇的人都来贺喜。类似婚丧嫁娶的事情,如无特殊情况,镇长都要出面主持。虽然镇长晨起时感到身体略有不适,不过,还是照例出席了主家的宴请。
程翊等人也受邀,不过因为做了噩梦的人情绪不高,他只找人上了礼金,并没去赴宴,也因为程翊的心情,朱泽一大早就被派出去搜寻特务的去向,没能喝上一杯喜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