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无说:“你亲手开枪打的,你能不知道这伤怎么样?”
这听上去像是一句挖苦的话,但其实不全是。在前无拒绝的情况下想在他身上留下不轻不重精确的伤,这事的难度可能大于直接杀掉他。但程翊做到了,不管过程如何。他选择自己制造可控的伤害,终究是拦下了前无迈向天罗地网的脚步。刺杀任务失败了,会场动手的被证明是其他不明势力的人,也有消息说那就是国党内部蒋某人的铲除异己之作为,总之,这次失败,前无坦然接受了。直面问题,不多纠结,向来是前无的做派。所以这些天前无休息得好,脸色也不显虚弱。程翊就没这么放松了,会议开幕日混入刺客行凶,他作为布防的责任人之一,即便在开幕式前晚因公受伤并发出预警,也不能完全撇清干系,经过层层审查、严格问责一套程序折腾下来,程翊基本没得到喘息的时间,更何况他还要在全程戒严抓捕刺杀者同伙的情况下,比其他人更早找到前无落脚的地方,提前安排,混过盘查,毕竟前无这明晃晃地枪伤可不是寻常的磕磕碰碰能解释的。
程翊接受隔离审查的几天,朱泽只能坐着轮椅指挥手下替他暗地里查访。对他家师座的嘱咐,朱泽向来是不辞辛苦、不负所托,只是心里时常浮起些希望自己从没认识过那些高人的念头。
程翊乘夜色而来,带着未愈的伤和一颗惴惴的心,终于见到了想见的人。前无气色如常,目光平静,擦汗动作粗鲁而流畅,查伤的手指谨慎熟练地摸过程翊胸骨缝隙,力道仍是没轻没重,总之,他自然得好像枪伤这事就没发生过。程翊忽然忘了要说些什么,似乎没什么好说的,反正前无都明白。唯一需要解释的,程翊瞧着前无下唇上已经好的差不多的深色伤痕,有点紧张。枪伤再重,程翊心底都揣着坦荡,嘴伤再轻,却透着压不住的私心、冲动和冒犯。如果前无能默认了这份越界的亲昵,那当然是最好不过,但程翊没敢做这样乐观的估计。如果前无不依不饶地就这事儿要说法,程翊倒是可以豁出去再伤一把,再表白一遍,反正也不是没表白过。无奈的是,前无似乎自己早就已经找好了理由,咬嘴唇这茬被他当成了程翊一点儿耍赖皮的手段,用以达到分散他注意力的目的。枪伤他都不在意了,这算个啥。于是这个事儿,反倒没什么由头再提起。就事论事,当时的情况,程翊也不愿意把那称之为一个吻。他问前无有没有一点点舍不得他,前无眼神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他心底冰凉却还要算计着子弹射入和穿出的角度,嘴里只尝到了滑腻咸涩的血液味道,伴随着气愤、紧张、绝望,根本不是什么美好的感受。
前无查完了程翊的伤,眉头皱起来:“你提早出声我就不动手了,幸亏骨头没断,但你最好还是卧床休养,翻|墙跳窗这事儿先别干了。”程翊苦笑着摇头,跟前无说:“我看看你的伤。”前无嘴里说着没什么可看的,还是在程翊坚持地目光下,利落地扯开了身上的单衣,露出缠在腰间的大片纱布,浓浓的药水散开来。纱布上没有血迹,看不出什么。与这伤相比,倒是那些大片的烧伤疤痕更引人注目,而比这疤痕更惹眼的则是前无身上流畅的骨肉线条。皮肤表面的疤痕纹路像是有着神秘意义的纹绣图案,在前无周身绽放,如符咒包裹着精美的机械般,妖异而玄秘。程翊眼睛有些热,愣愣地看着前无脱了又穿上单衣,脖子因为动作拉出硬朗而迷人的弧线。他的眼神的落点无意识地从前无的身体跳到了嘴唇上,细细的一条深紫痕趴在那人的下唇。前无显然注意到了程翊的视线,嘴上已经不疼,但他还是翻了程翊一眼,牙齿咬了咬受伤的位置,半认真半威胁地说:“这个,没有下次,不然,打死你。”程翊丝毫不怕,实际上,程翊有恃无恐,即便他都说不清自己‘恃’的是什么。他真正恐惧却摆脱不掉的是一种缓慢却无限的坠落感,上下四方,无边无际,似是越来越沉迷,似是越来越绝望
。他轻笑着,从身上摸出两盒进口的消炎药放前无身边,嘴里却说:“我真心的,别打死我。”声音很轻,每个字都震得程翊胸口生疼,似乎是回应一个玩笑,却是从心底捞出来不作假的实话。
是不是距离上次的表白时间太久了?前无已经忘了自己对他的心意?他以为那事儿过去了?程翊觉得有必要提醒前无,自己对他始终心怀爱恋,这些年从没改变,从没间断。他宁可被拒、被打,他只怕前无忘了这茬,怕前无觉得这事儿可以揭过去了。
前无眉头跳了跳,眼神飞速地瞥向了墙上寒光流淌的渡劫,起身就要下床。程翊赶紧扶住他将他按在床上,自己站起来走到墙边费力地把渡劫从墙面上□□,再回到床边,刀刃横在自己脖子边,刀柄交给前无,问道:“是这意思吗?”
冷冽的刀刃反着白光,映着程翊温柔的眉眼。前无手腕翻转,刀身拍在程翊脸上,“你这机灵都是假的吧?”程翊点头,“机灵都是假的,但心是真的。只是这真心太久没提,我怕你忘了。”
前无发现他们俩人之间绕不过这个问题:“你口口声声真心,是想怎样?”
“想你知道,想你懂。”程翊说道,“仅此而已。”
“我知道,我懂。”前无说,“但也仅此而已。”
程翊来之前,只想亲眼确认前无是不是平安,一旦见了面,却又忍不住说了些没准备的话。前无从来都是直接而坦白的,他绝不会因为怕程翊伤心而含糊其辞。程翊一直都知道,再问几遍,也是同样的结果。或许是之前的相处让他产生了一些幻觉,以为有什么改变了。前无对他的纵容,说到底,跟他对前无的牵挂,是不一样的。
前无把刀收在床头,没再说话。程翊没有表现出失望,用深呼吸调节情绪,告诉自己别急。他按着胸口咳了两声,闷声说道:“我翻山越岭来看你,就不能对我好点?”前无翻了个白眼,反驳道:“你但凡下手轻点,也用不着来看我。”程翊推了前无肩膀一把,“但凡下手轻一点,我都拦不住你。”前无反推了程翊一把:“你就不该拦我!”程翊气得又咳了几声,手指戳着前无的额头,“我不拦你,你已经死了。”前无更来气,打开程翊的胳膊,扯住他前襟,“生死有命,我早晚都会死,你能拦几次?”程翊瞪着前无,抓紧他的袖子,咬牙说道:“能拦一次算一次。”俩人就这么凶狠地对视了一会儿,片刻之后,又觉得没意思似的松开对方。
怎么突然就吵起来了?不是一直以礼相待的吗?如程翊儒雅,如前无通透,俩人都不是看重口舌之争的人,这一时间风度、气度都不顾了,一人一句吵得就像两个不服输的小孩子。
前无终究想起了程翊算是个到访的客人,他按着腰伤,气鼓鼓地下床,给程翊倒了杯水。水是凉透的,程翊喝下去又被呛得咳个不停。前无看着程翊,渐渐舒展了眉眼,忽而就笑起来,抬手在程翊洇着汗的额头擦了一把。程翊咳得眼泪都出来了,抬眼去看前无,前无曲起食指指节,从他湿漉漉泛红的眼角轻轻蹭过。
程翊胸口震颤着疼痛着小心地起伏,却又忍不住跟着前无笑出来。他任由自己的心智无限倒退,退回最初相识时的简单纯粹。他捧着前无的手,抬眼跟前无抱怨道:“你说,你连死都不在意,喜欢我一下又能怎么样?”明显已经开始不讲道理,但前无没注意这些。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初初相遇的时候,他掬着锁岚山泉脉里沁凉的泉水,程翊捧着他的手凑近了去喝,水从交叠的指缝淌下去,淋湿了那人精细华丽的衣服,等喝饱了程翊才后知后觉地微微蹙眉,那时的样子跟现在,十分神似。是非要跟外人去论,道理留给陌生人讲,面对程翊,前无甚至都不是很清楚自己的底线在哪里。他默许了程翊话里的任性,并且捏捏程翊的手心,辩白道:“我喜欢你啊,从小到大我最喜欢的就
是你了。”
程翊知道这是真话,也知道这真话里的“喜欢”,跟他想要的那种不一样,却还是有种自己被捧在手心里哄着的幻觉,有种似曾相识的、几乎被治愈的错觉。有时候希望是最残酷的东西。他明明什么都清楚,却掰扯不清心底乱成一团的甜蜜感和窒息感。
“我说的不是这种……”程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