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凌睿拍了一天的戏,威亚都吊了一下午,身体极度疲惫,斜靠在廊桥的柱子上,软软地不想起身,心里却一片清明,想不清楚明天那场雨中悲鸣的戏份如何展开。那是这部电视剧早期的重头戏,主人公刚刚才得知,好不容易交心的知己,竟已不假天年,于是悲从中来,在雨夜中徘徊。自古悲情最动人,他读着剧本,心底仿佛堵着什么。然而,此刻的感同身受却被几行拗口的台词劈得七零八落。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他就要死了。
凉雨知秋,青梧老死,一宿苦寒欺薄衾;世事蹉跎,死生契阔,相见恨晚叹奈何,幸好……”
这一幕,对他来说,很难。虽说大学时代学的就是表演,后来演偶像剧时也曾一次次在镜前演练最美最帅的表情,甚至不久前为了拍软剑还重温过无实物表演,但这一切都不足以告诉他,怎样把这拗口的诗句自然地融入情节,融入内心的悲伤。他反复吟诵着,诗句很美,可是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个人极度悲伤之下竟会突然背起诗来,太假了,太做作了。尤其是两行诗中间,还要夹一句叙事,会不会特别出戏?他心里不禁焦躁起来。下午,他特意和编剧姐姐谈了这件事情。编剧姐姐是原著大大的死忠粉,她特别自信地安慰凌睿:“原著就是这么写的,特别棒,我好不容易把原文融进来了,对不对,雨中吟诗,太美了,越悲越美啊!”而原著作者田田大人,就这么傻傻地捂着嘴,在旁边轻笑,什么也没说。他又想起自己演对手戏的张君。张君即使在表演系也属于那种优等生,台词清晰、表演自然轻松。真羡慕啊,他会怎么演这一场,怎样的节奏和动作,怎样的声韵,才能使这半文半诗的台词,仿佛从心里流露出来一般?还是无法想象,心里有些乱。从一开始接到剧本,他就知道,这个人物很难演。他有些怀疑自己,也许自己的阅历根本不足以支撑这样复杂的角色,也许会让大家失望,也许……胡思乱想之间,一个人在身边的美人靠上坐了下来。他一回头,看到了原著作者田田大人。
田田大人和编剧小姐姐年纪差不多,或许因为顶着一头帽子般的童头短发,显得特别稚嫩。她有些扭捏地斟酌着语气,说道:“下午你提的问题,我一直在想,应该怎么回答才好。”他愣住了,没想到原来田田大人那时候没有答话,竟是因为没有想好吗?他赶紧收敛了琢磨台词的神情,期待地望着田田。田田想了想,说道:
“诗歌是什么呢?诗歌是情到深处的释放。两个好朋友久别重逢的时候,双手紧握之时,或许只能反反复复地说:真好!真好!再想说什么更加深切的感受,便只能是诗歌了:一年不见,平添白发啊……再比如说,心里难过的时候往往说不出话来;即使说了,别人也无法感同身受,最后只能长叹一口气,说一声,天凉好个秋……”
“所以,你看,诗歌虽然是情意太深的自然流露,却一定要与叙事的日常语言不大一样。要么韵律不同,要么得藏着掖着什么。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四字成诗,与现代汉语里的两字词、三字词很不一样,一听就让人一愣,需要多想想,多琢磨。更加重要的是,抒情的诗歌却一定不能直抒胸臆,一定要给柔软的鸡蛋罩上一层坚硬的壳,让欣赏的人费劲力气、抠破指甲,薄开了硬壳,才能触碰到柔软的蛋白;又像是往小溪里投一颗石头,阻碍了水流,才呈现出涟漪的波光。所以心痛的时候,也只能说出一句,好冷啊!”
“你知道吗,任何一种文明,从没有文字的时候开始,就有了诗歌。西方用诗歌来祭奠神灵,而我们诗经里采来的那些诗呵,不过是情到浓处的口拙难言,不过是连言语也无法表达的感动。那些隐喻,那些铺陈,原本就不是与人分享的。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者谓我何求。别管别人怎么看自己的表演,别管自不自然,你且念着,琢磨着其中的意味,想想故事里的处境是否如此,就这般自顾回味、咀嚼,一切都好。”
他静静地听着田田缓缓地说着诗歌,轻轻问道:“您情到深处,也会念诗吗?”田田也笑了,道:“我是愁到深处,才不得不念诗自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