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端义除了点头之外,再无别的话说,他自市井最低层走来,见惯了胥吏的嘴脸,俗话说衙门朝南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即使赵与莒革新之后,这些陈规陋习的影响仍然巨大,所以张端义能不与官府打交道,便尽可能不与官府打交道。
“车站处人流太多,小偷捕不胜捕,不过亡羊补牢,总胜过没有任何举措。”谈到这里,魏了翁又有些赧然:“年轻时与正夫兄指点江山,只说这天下邪气歪风,只须你我执掌权柄,必可一鼓而荡之,但如今才知道,这邪气歪风,并不是因为一个人两个人能变动得了的。”
魏了翁此语实是有感而发,上半年时发生在河东行省的事情便是一个现成的例子。河东行省、京西行省的土豪、劣绅、士大夫、胥吏、流氓,几乎勾结起来,形成了一个完整的黑煤产业链,土豪负责在自己的家乡开煤窑,士大夫提供保护,胥吏大开方便之门,而流氓则为他们掳骗劳力,再将这些劳力投到那黑洞洞的煤矿中去。若是按着魏了翁张端义年轻时的性子,只觉得有一个清官到任,借着天子的威权,或杀或逐,自然是海宴河清天下太平。但实际上,这些勾结在一起势力是如此盘根错节,当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而且,便是清理了这一批,若不能在制度上形成约束,下一批又会很快地出现。
“正是,往常我以为孟子性善为天道,如今却觉得荀子性恶方为天道。便是我自家,见着他人富贵,免不了想取而代之。”张端义凛然道:“况且这如今,天子重工商,虽是为着民生考量,却也放出了一头饿虎,这饿虎食人不吐骨头,凶残之至,凶残之至!”
他后面这番话,说得魏了翁一愣:“正夫何出此言?”
“华父兄见了我的书便知道……”张端义长叹息了一声。
魏了翁政务繁忙,张端义之文,他却废了政事,花上一天时间将之看完。初看时他也很为其文辞之粗陋而感觉不妥,以张端义的水准,原不该写出这样浅白的东西来,但后来再仔细推敲,此文恰恰是写给那些在夜校中粗通文字的工人们看的,口语化正是应当,若是弄得文辞灿然,反而是不美。最重要的是,在张端义文中,那些纺织女工的境地非常惨,完全与魏了翁在临安城中看到的不同。
她们收入多了,眼界也高了,对原先束缚在她们身上的东西,便有些反抗的意思。可是那些束缚着她们的力量,不仅仅不放过她们,而且还与那些工厂主们勾结起来。
她们依旧处在多重的压榨之下,而且比起之前,她们头顶上还多了一座山。
但让魏了翁难过的并不是这些——他再如何开明,却仍是个大男子主义者,虽然同情那些女工的遭遇,却也只是同情罢了,他看到的,是这些女工和她们身边男工一般,被那些私人工厂主的残酷压榨。
在赵与莒控制的工厂之中,对于工人都有一定的保障,比如说各种福利措施,可随着工业化的扩大,越来越多的私人开办自己的工厂,激烈的竞争之中,工人的权益成了工厂主们首先削减的。比如说,怀孕女工即使是七八个月的时候,也得挺着大肚子上工,在生孩子过后一个月内,也必须回到工作岗位上去,否则便有可能失去自己的岗位。
男工人同样日子不好过,没有休息时间,每天工作时间可能要超过十四个小时——自从汽灯发明之后,夜间工作就成了可能。而他们的薪水却日渐微薄,许多私人工厂里的工人,一天工作十四个小时的收入,尚不及在赵与莒背后控制的工厂里一天八个小时的收入。
私人工厂主们靠着这种极残酷的剥削方式,来与赵与莒控制的那些工厂进行竞争。原先赵与莒希望通过竞争推动私人厂主们进行技术革新,可是这些目光短浅的家伙,首先考虑的降低成本的措施还是剥削工人,或者降低工人工资,或者延长劳动时间。
“长此以往,必生事端。”
放下手中的茶,魏了翁举目看了赵与莒一眼,却在天子面上没有发现任何意外或者喜怒之色,赵与莒正专注地看着张端义的手稿,眉头偶尔会挑上一挑。
这份手稿的出现,实在是出乎赵与莒意料。
“陛下?”见赵与莒看得专注,魏了翁低唤了一声,赵与莒摆了摆手,示意他安静,继续向下看过去。
以后世的眼光来看,这部小说手稿才不过六万余字,算不得什么鸿篇巨作,但它是白话文写的,这一点比起其内容更让赵与莒心动。华丽的辞章与晦涩的典故,使得知识向来是掌握在少数精英阶层手中的神秘的东西,而白话文则从根本上改变了这一点。张端义用白话文写这部小说,究竟是出于他这个人的本意,还只是偶然?
在这之后,才是对其内容的思考。赵与莒如今已经当了八年多近九年的皇帝,他现在考虑问题,并不象初登大宝时那般,他发现自己的心思,也变得越来越有些“残忍”起来。比如说那些工人的境地,赵与莒发觉,自己就不如以前会立刻暴怒。
这看在魏了翁眼中,却成了天子涵养越来越好,喜怒不动于颜色,变得深不可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