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州城外的二月,对天下大多数百姓来说,都是相当和平的一个新年。与严阵以待的军民不同,距离相州更远些的地方已复更天宝年间升平安乐的气象,一城一郭中的富户开仓促米,有时会与行奔江湖的宗门弟子一同在街衢中施粥。如此善心,也无非要仰赖于天下大势有安定之态,大多数人所想的都是:天下太平将军定。大将军郭子仪虽然现今不领总帅,但九部唐军集结,兵力倍数于叛军,何况固守相州城内的叛军军民都很凋敝饥馑,听闻已经出现了前些年睢阳城内人肉烹炊的故事。是以论兵行策上,也许守城容易攻城难,然而以实际论,敌弱我盛,想必捉杀安庆绪也不过是一月之内可以料见的景象。
唐军后翼辎重营,李忱营帐中,尚还将一名纯阳弟子困在其中。
一名身穿万花谷门派服饰的紫裙女子撩开帘帐,她只站在帘帐处,向帐内轻轻一瞥便止住眼眸中隐隐的忧色。
唐军的营帐用玄色,偌大厚重如黑夜一般笼覆下来,虽然如今已非冬季,积冰积雪大多开化消融,但春雷未响,不少谨慎行事的将领都没换下铺设在营帐上的一层遮风毛毡,这层毡布在春日间就如同一朵层瓣清艳的花,将细密芬芳的蕊心扣护在花钟下,只向外人显露它花萼外尖锐的根刺。不过小瑚知道,这不过是一间徒有其表的樊笼,其内困顿着的却是一朵真正稀世而脆弱的花。
小瑚小心地微微撩开帘帐,轻巧地走进去。她怕惊醒薛雪游,却未曾料到雪游此时并未睡着,还穿着一身素色的中衣、披着洁白的一件外袍坐在床上。这万花谷出身、受师兄裴远青所托到军中来见都统李忱的小姑娘今年二十岁,桃尖儿似的一张脸生得粉嫩灵动,她此时轻轻耷拉着眉角,把药碗轻轻搁在离雪游最近的一处矮凳上,就坐在离他很近的床沿。
“雪游…不喝药可不行啊,你身上气脉日渐弱了,虽则胞宫藏泻属常,但从前月事不大分明,又一再被封存经脉,不许你点运气机,长此以往,不喝药可不行喔?”
床心处坐着的浑然是个明净似玉的美人。小瑚看他依旧是这样非恹恹、却垂睫不言的宁静神色,总觉得他心中忧戚居多。她想起一月时候初来乍到,那时是师兄裴远青赶路时在道中被师父以急事召回,不得不托自己来军中替他见李忱,问李都统到底是什么地方要帮得上忙。却在引荐下走入这间营帐——
那时她见到的薛雪游,被她当作了将养在营帐中的一朵花,或者一朵云。看惯了话本子的女孩儿当是天色太昏暗,她撩起帘子,就看到一朵纤白的羽裳形状的花伏坐在帐内,四周皆昏黑地不点灯,她走入时不禁摒凝了呼吸:原来是灯座不慎被她进来时引入的冷风拂翻了。那朵花微微一顿,便鲜活地抬起玉似的茎,原来是一个男孩子,他真有一张如天人似的脸啊。当帘帐外浓黑的夜色泛起一点点青金的星泽,就合该是这美人的眼瞳把黑夜映亮了。小瑚想起自己前几日读的话本子,上面写江湖少年郎多爱着白衣,什么年轻的听冰剑子、拭雪少侠,都有一张明净且静气的脸,明明如月,善善如柳。于是小瑚也柔柔地笑起来,为他扶正了那盏被自己不慎撂倒的帐灯。
小瑚怔怔地凝看自己手中的药碗,她没有再看床上美人纤长垂落的眼睫。怎么突然想起这些事呢?大约她也觉得很可惜吧,初次见到少年时很惊艳,然而在李忱了淡而令人惊骇的交代中,他…恐怕怀有身孕了。而她拉过雪游的手为他把脉之后,不得不在心绪的惊涛骇浪间接受这个荒诞而诡异的事实。李忱很少允许他人走入这件帐子,概因先前有个回纥小兵借着酒醉大胆地闯入,看到有一名被锁链缚着的美人,便有心想要轻薄,事还没办成便被李忱发现,其后回纥兵就被割了舌头、挖了双眼。这些事自然都是李忱轻描淡写地说给她听,说帐内的少年…是他的“人”,身怀阴阳两脉,如今有孕了,望万花谷重的医女可以照顾他些。不过因为有人惊过他,身子又天生虚弱些,怕他会在孕中落下心悸之症,要她不许对雪游有异。
裴瑚——医女小瑚也没想过是这样一件重若泰山的差事,最初诚惶诚恐,想着若是师兄远青在,或者师父裴元在,也许还能镇定自若些。哎,可是话本子里都很少有这样的双性之体,听说只有远些的地界,红衣教中有这样的身体,难道他也遭受过非人的折磨么?李都统虽然英俊飞扬,但军中亦都多惮他上阵杀敌不眨眼的名头,又用锁链束缚过这沉淡若雪的玉人,说不怵是假的。归根结底,小瑚总怜惜他,把雪游当作自己的弟弟一般,此时越想越心酸,险些落下泪来,就要砸到药碗里。
“…小瑚,”
雪游探出一只纤白的手掌抚了抚小瑚的发顶,他面目生得似雪明澈、清艳端丽,待人处事却纯真正粹,有时竟不知是谁照顾了谁。他顿了顿,大约是读不懂她为何而伤心,却在涩然的体会中回过神来,无声地垂睫笑了。
“你是可怜我么,谢谢。…只是药,我一点也不想喝。”
雪游说声很真诚,润亮的一双鹿瞳如星子一般。少年很诚恳,小瑚却愈发默默,她怜惜地按着雪游的头抚了回去,想及对方体质特殊,年岁又远小于她,便将雪游轻轻环在香软的怀抱里了:“听话啊,不喝保胎的药的话,身子捱不住的。你还小呢…”
她话声如一株轻小的草,寸寸矮下去,越想则越难过。怀中的人身材修长但纤细幽香,身躯太单薄,年纪又太轻,才过了十八岁便要撑着这样一副身体给人生孩子了么?小瑚隐隐觉得很哀愤,有些话不必问,就在唇边成了叹息,例如:你和都统相爱么?是他胁迫你么?…你想逃么…是否不想要这个孩子呢?只是话声都化作了轻娓的叹,纤软地被织进风里,一忽便消散了。
雪游静静地任她抱着,不依恋这份温暖的怀抱,也无对自己的哀戚。约一个月前他食欲不振,常常想吐,便隐约知道会是什么事,却没想到终究是要来的,躲也躲不掉。至于恨意有无,他有些觉得是自己咎由自取,却看不透李忱是什么心思,大约也和别人态度无二,把他看作一件玩意。李忱为人看似风流飞扬,无人时慵散温柔,其实是个心机颇深的主,他早些时候想得太简单,什么“一拍两散很容易”,倒像个笑话。或许那日对李忱的触怒,远比他当时设想的更深,又或许…与他自己相关的事,是自己想得太简单,因此李忱才也把他看得轻贱,轻蔑他甚而想出了这样的法子来罚他。
不过他确实并不想要这个所谓的孩子。他不曾有过父母将他养大,但知道正常的天伦之乐应有一个怎样的家庭。安庆绪一日不死,他便没有这样的心思。其实他并不讨厌小孩,若非心软仁善、昵近幼子,最初他就不会在睢阳城外救下炤儿。只是时过境迁,他可没有想过自己生一个孩子、或为一个并非两情相悦的男人生儿育女,这有些太诡异了。
小瑚不被允许在帐子里留太久,依依不舍又如长姐一般严厉的态度,逼着雪游勉强喝了一碗药,看他细细咽下去,过了约一刻才出去。雪游半是很无奈地蜷回被褥中,算算月份——按小瑚所说,这个孩子约有三个月了,才是逐渐将要显怀的时候,但他反应却比普通女子沉寂些,除了平时不想吃饭,与一般无二。生下来也不会健康吧?雪游暗暗垂睫,想起一些仿佛如隔一世的往事,苦涩下漾起蜜,半是辛酸半是嘲讽地想起,少不经事的时候,与一个人说起过地久天长、生儿育女,那时一腔莽血,觉得能冲破世俗束缚,随他去蓬莱岛远渡重洋也无所谓,世俗的禁锢和枷锁,都可以不在意。他原本是很云淡风轻、轻易不肯言笑的性子,什么都淡淡的,唯独把恩和情义看得很重。如今却因为义字情字的牵绊,困顿至此,算不算一种因果相造的报应?
小瑚撩开帘帐,担忧地看了一眼帐内抿睫睡去的人。雪游睡时面色亦很沉静,但她有时会看到他眉心间一道浅浅、浑轻的褶,黛色的眉尖蹙起来,脆弱得像一副绢画,有时呢喃着几个含糊不清的名字,她听不清楚,只能记得一个“露”字和“唐”字,又怕他是被梦魇住,但每每雪游在梦见显露出罕有的一丝哀伤以后,便有虚幻似霜花轻薄的微笑,仿佛神也怜悯他,给予他海市蜃楼的一场美梦,却又鄙薄凡人的愚钝,把他的美梦收回。因此世间的羁旅就在堪堪长醉的幻梦间醉而复醒,醒而复醉,可悲亦可怜。
小瑚定了定心神,眸光一烁地坚毅起来。她决定帮一帮雪游,即转身飘然地离开李忱的营帐,回到自己的帐子内给师兄写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