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生活文学>灵异小说>重返1977 > 第一百二十九章 香火
    玉爷出狱已值隆冬,当天,他的几个老哥们和儿子徒弟都来了,大家伙儿一起把他接回了城南菜市口的一个独门小院儿。

    中午李尧臣做东,从外面叫了一个锅子吃涮羊肉,给玉爷接风洗尘。

    只是玉爷还惦记着清理门户的事,席间便又问起了图里坤的下落。大伙的回复都是图里坤依然渺无所踪,想必终其一生也不会再回京城了。随后众人还告诉玉爷,说“鹰爪门”和“山河武馆”被玉爷踢馆之后声名日渐衰微,如今已经彻底散了。而城南游艺园由于局势动荡和市面萧条,亦渐不能支,苦撑数载后,也于年初关张倒闭了。

    玉爷听罢之后许久沉默不语。因见玉爷神情郁郁,大伙儿赶忙又说,虽然图里坤不成器,可玉爷毕竟还是收了个好徒弟。然后便是众口一词地猛夸雷胜,倒是把雷胜弄了个大红脸。

    不过,大伙儿得初衷虽然是为了开解玉爷,但夸雷胜可并非只图玉爷高兴。玉爷在听过众人所述后才知道,敢情为了玉闵的后事和替他打点官司,他的所有家当早在两年前就折腾光了。而这几年来,在狱中上下打点,和他吃的用的,乃至玉闶上大学的钱,大多都是雷胜去给瑞五爷当“镇场”以及和他人赌跤挣来的。就连这个小院儿,也是雷胜怕玉爷老无所依,自己掏钱给玉爷添置的。

    谁都不傻,玉爷心里自然也有数。这些钱聚在一起可是不小的开销,而雷胜靠他自己一个人常年累月地担了下来,又是一件多么难的事。凭良心说,一个徒弟能做到这个份儿上,已经比许多人的亲生儿子都强了。

    感动之余,玉爷大感欣慰,心里的郁结也果真解开了不少。于是他主动对在座的所有人说,“想当年入狱之时,我唯一的想法,就是懊恼自己无识人之明,收了图里坤这个劣徒。所以这五年之中,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出来之后清理门户的事。但老天毕竟还是公平的,终究还是让我收了一个能传衣钵的好徒弟……”

    说到这里,玉爷不由起身站起,并端起酒杯郑重其事地宣布。“雷胜随我学跤已经十余载,虽然资质平平,但胜在人品厚重、尊师重道,且能恒心久远,以勤补拙。因此,玉闶虽然是我儿子,所学也远不及他。在座各位不妨都来做个见证,我这个徒弟在今天就算是出师了。而今后为我家跤术开枝散叶的责任也将落在他的身上了。说实话,我当年连踢两家武馆,虽然是为子复仇。但恐怕已深深得罪了整个武术界,今后我这个徒弟若要再开跤馆,到时必然需要众位好朋友多多帮衬才行!我在此先郑重拜托各位了!”

    说罢,玉爷虚让一圈后便把杯中之酒一饮而尽,然后又亮出杯底以表诚意。众人见状,各自也纷纷举杯为之响应。只有雷胜端着酒杯楞在了当场,因为他实在不知道,他到底是应该跟着喝下这杯酒的好,还是不喝的好。

    宛八爷就坐在雷胜旁边,他喝下酒后见到雷胜这副不知所以的样子,一下就被气乐了。赶紧一拍雷胜的后脑勺说,“傻小子,你从今天起就能收徒弟、开跤馆了,你师父这是给你托付呢,还不赶快磕头啊!待会儿再给你师父敬酒!”

    雷胜眨了眨眼这才醒悟过来,顿时一头撞在地上,“咕咚”一声十分响亮,起来之后还粘了一脑门子的灰,那憨直的样子立刻引得众人大笑不止。

    当日,在袅袅升腾火锅水雾之中,众人把酒言欢,吃了个爽快。席散之后,皆尽兴而归。

    此后的日子里,玉爷便和雷胜、玉闶一起居住在这个小院儿里。应该说,与亲人们的朝夕相处,原本就是瓦解焦躁与戾气最好的方法。于是在每日养花、遛鸟、吃咸菜、喝豆汁儿、教徒弟练功的平淡生活中,玉爷的心境不知不觉地恢复了往日宁静与从容。不仅五年牢狱之灾带来的空洞全都被浓浓的亲情给填满了,他压抑的精神也得到了释放,不再拘泥于非要找到图里坤清理门户,翻过年来之后,更是把注意力逐渐转移到了帮雷胜与玉闶说亲的事儿上。

    1937年,玉爷已年近半百,雷胜是三十有二,玉闶则是二十三岁。若按当年的标准来说,玉爷的岁数已经接近老年,渴望与喜欢孩子的心劲自然是越来越重。而凭雷胜和玉闶的年龄,在当年也算是绝对晚婚者了,娶妻生子也是应当应份。

    其实在我国旧式社会,早婚现象之所以通行是有着特殊原因的。其缘故倒并非是许多人认为的对两性知识太过无知,反倒是因为当时妇女、儿童的存活率太低,为了保障繁衍后代,才不得已采取的应对之法。

    若是详细说来,就是当时我国整体医疗水平还十分低下,特别是妇女生育、分娩、育儿方面,无论是医护条件还是相关知识都贫乏的可怜。于是“难产”、“四六风”、“痢疾”、“天花”这些现代完全可以避免的风险,在当年却成了妇幼杀手。一个家庭,若是主妇每次生产都能平安已属侥幸,而所出子嗣个个长成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能保住一半也就算不错了。所以在玉爷的心里,若再不赶紧替两个孩子娶上媳妇,再往后耽搁,那可就什么都不赶趟了。

    但可惜的是,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在想法上往往是不能与长辈同步的。雷胜虽然最听玉爷的话,但对此事却是兴致寥寥,态度完全是可有可无。撂了句全凭玉爷做主的话,便照样只把精力全放在练功上。他每日关心的只是“分筋挫骨手”和“沾衣十八跌”的进益,一提亲事就没精打采。让玉爷急不得也恼不得,直埋怨这个徒弟还没成人,实在不开窍。

    至于玉闶,他对此事简直就是极力反抗了。或许是因为念书太多的缘故,他口中说的道理全是一套一套的,张口便是“国家有难,何以家为。”不仅坚持不肯娶妻,甚至还屡次跟玉爷表示希望弃学从军。他热血澎湃地声称要以己之身报效国家,把日寇尽快赶出东北,救民众于危难之中。

    其实要凭本心说,对于玉闶有此报国之志,玉爷是感到欣喜的,他打心里认为儿子有种,不失祖宗的遗风。若是侄子玉闳尚在,他一定会高高兴兴亲自送两个儿子去当兵。若是长子玉闵尚在,他也舍得一个儿子为国家去打仗。可他现在毕竟只有玉闶这一根独苗了,若是玉家的香火就此断了,到那一天,他又有何脸面去见地下的列祖列宗呢?

    于是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玉爷便不得不站在了儿子的对立面上。他的理由同样也很充分。除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条放之千家万户皆无法辩驳的道理之外,他还强调越是有大的战事发生,才越要娶媳妇生孩子。因为凡是打仗就要死人,而一个国家最大的资源就是人口。纵观历史,无论哪次战争乱世,都是男丁的出生率最高之时,可见连老天爷都知道生孩子的重要性,在暗中照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