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休息中恢复过来以后,周步蘅依旧在雪游身边照顾。茶碗和汤碗都依照往常仔细地更替交换。在纯阳宫上时,师兄弟二人食用寡淡,大唐第一道观自然并不短缺香火供奉与饮食,但华山难攀,寻常温热精致的糕点也并不轻易能见。雪游小时候或许还在年长些的师兄姐手中乖巧地接过糖葫芦,但他自幼单纯少思,在许多事上并无偏爱嗜好,因此下山以后,荤肉油盐、腌鸡烤翅,川南海北的菜色虽然都有品尝,但也仅浅尝辄止,在明露唐默与他同行时,他才在阿姐的劝笑里略略品尝。因此即便现在每日隔几个时辰便要饮用汤药,再苦涩难闻,雪游也不曾用过一颗蜜饯,只用寻常淡茶漱口。
周步蘅淡笑若无,两道纤直的墨眉疏敞扫开,形容澡雪地清雅高华,是雪游记忆里所熟悉的表情。师兄一向很疼爱他,甚至有时让他有所不敢受,逾越寻常师弟受师兄照顾的筹度。但他隐约清楚师兄不易,自然体贴心疼,两人相处长情,更胜寻常人家手足。直到十五岁第一次下山前,他在神龙见首不见尾、终日苦修清坐的师父,紫虚真人祁进面前听了一席诫话,才恍然明悟师兄的苦心与素日来的疼惜。乱世是自天而降对万物的沓蹄,不仅酿成仅他一桩惨剧。周步蘅早年出身河东裴氏南来房,当年遭遇李林甫嫉恨,受其攻讦贬谪的才臣贤相,文献公裴耀卿正是他的叔父。真正世家大族出身,却因幼时道人批命宜舍在观,否则命破凶星,有夭折之忧,就此养在华山之上。而天宝年间李林甫、杨国忠等人执政乱国,裴氏南来房一支因循裴公政命固为纯臣,倍受打压,甚至于两房子弟互敌——东眷一支迎合李唐宗室与杨氏权宦,极享惨榨民脂之繁荣,故而杨氏被除时有所株连,几家在民愤之下坐罪受剐,马鞭以下身长的男儿女儿都诛杀殆尽——所谓乱世中求能臣于?中,无异于抱薪就火,徒引疮痍而已,南来一支在裴公去世以后依然倍受冷落,又遇李林甫打压,心灰意冷中在朝廷急流勇退,不再取意高就玄宗一朝。但裴公生前极为清忠,曾也赴节为使,巧诈吐蕃,在吐蕃一行中与玄甲苍云军统领结下友谊,却不想裴公功名未能雄竟,玄甲苍云军亦遇祸难。裴公逝去不过二三年,薛氏即遇难零落,难以拔振,裴氏虽有心相援,何奈天高水远,不能裨益良多。周步蘅虽然早舍尘缘,父母亦因政疴打压早逝,但依旧记得先人遗风。他于先帝晚年昏庸与世道嗤哂,却对薛氏后人的雪游极为珍惜照拂,平生最恨变节之辈,恶悖反之人。
但师兄也只是师兄,与南来东眷之争、庙堂江湖之恨,都没有关系,雪游只认周步蘅是他最亲近的师门同辈。
雪游在“咕噜、咕噜”的啜饮里把茶盏中师兄亲手冲泡的淡茶喝尽,今日的药格外苦,他足饮两盏茶才淡散苦气,不至于难受,刻下将黑釉雕花的上好茶盏拢在手里,细细看师兄结痂褪去的掌心。周步蘅不告诉他先前是怎么伤的,他自然也不知道师兄为他歃血握刃,十分关切:
“师兄手上的伤还未好,就与人切磋么?我听说还让师兄养了三日,难道对方不知你手掌有伤,依然不知点到即止?——这实在有些过分。”
雪游认真把盏,两眼已摘下冰绡。他眼睛已隐约可以视物,不过需要多加注意。因此卧室内明净绿窗都用帘幔长长地垂遮,缥碧的淡色如无数张山峦窕艳,将雪游缚在一方山川昆池里。周步蘅看他清丽纤翘的眼睫,睑下的小痣始终淡淡的,如他师弟为人。青年道长在淡笑里回应,
“哦,确实……对方实在不是人,阴狠毒辣无比。下次见到,我必然要剐了他喂剑的。”
周步蘅笑声轻盈冷煞,雪游不疑师兄确实会有此般惊人的执行力,但如若行劝,或许便有反效了。他便并不如何劝,只是说:
“那…师兄可不要剐太深了,如果对方是一位高手,师兄来日必然很可惜啊。”
周步蘅转眸一笑,在眸彩流光里慨笑雪游单纯仁善,不过不愿详谈更多,在师弟面前把心头对那人的冷讽怒意都压制下去,轻柔说道:
“好。”
他拍了拍雪游的发顶,心头有所盘桓数思,还是问:
“那师兄也有要嘱托雪游的事。”
“眼下已经过了七月中,眼睛、手、身体都要养,前些时候我不想劝你离开,是两位先生医术确实高明精湛,又去着人摘了难得的药草,离开此处,我未必能护你如此周全。但我也问过了他们,药草用效快尽了,你恢复的势头很好,再有几个月手便能渐渐康复起来。身上的药、手上怎么养,师兄可以都可以带你去找寻,假如需要,我去请叔伯家的人就是。长安并非安全之地,围绕你的这些人,恐怕也非善兽易与…有些事,你不要瞒我:雪游现在留在这,是否有舍不得那些人重谁的缘故?”
雪游在手心里捧着釉盏,纤条洁白的喉咙细微地动了动。嗓间喝过一盏茶,还是有些干涩,但他静默片刻以后,斟酌着回答:
“眼睛……已经隐约能看见了,裴先生说过几日就能完全拆下来,渐渐的完全复明。手上和身上,也是不痛了的,我知道。但是师兄,我…你问的话——我也不知道,对不起。”
“我心里很乱…关于他们的事,有很多我不能告诉你,大约你也不好细听发生了什么,猜想和推测,师兄冰雪聪明,却是可以明白大概的。我想走,但柳暮帆答应过我,找到了我父母的遗骨,会为之立冢。独孤琋,你知道他…与当初信成静乐两位公主是血脉相延,若他恨我,我多少要担责,但他现今救我、说了许多话,就连唐献他们,恩怨纠葛,我也不知究竟应该如何去选。何况,还有人未曾伤害过我,只是…机缘巧合,造化弄人。”
此言在周步蘅意料之中,他淡淡地听,继而又问:
“我知。你的性子天然如此,即便他人负你,你亦不改前心。虽然不愿如此说,但雪游,若善意要用在他们身上,你信自己会有一个好结局么?”
雪游陷入沉默。四周悬设的淡色帘幔随夏风拂动,长垂古雅的缥碧样子,坐于床上的清丽美人就像一杆被扶栽于绿萼翠叶中的花。他在浅淡的病容里是熟绢上画就的一个漂亮偶人,细枝伶仃,但古典洁净的设色韵彩朦胧,敷墨鲜活地存活在周步蘅眼前。金笼里奉养的一支清艳的花,会存活很久么?即便周步蘅决意要把他从画卷里裁下来,因为薛雪游不该是被人把玩以后,有朝一日又束之高阁的艳图,他曾经也有鹤一样的清傲,或许是天性的软善绊住了他。但周步蘅同时很清楚,假如他裁错一步,薛雪游都会因他出自怜惜的援助而万劫不复。他会悲惨地枯败下去,令人无可奈何儿惋惜地委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