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琋回到太白山的第十天,薛雪游便在吴钩少年积雪的檐阁下住到了第十天。雪游独身坐在阁居内,面对两扇雕棂古雅的明窗,看春光斜漏而入,由明窗上镶嵌的两块打磨精炼的琉璃映进来,出人意料地平静和暖。他很少话,而凌雪阁弟子处事大多简淡,不论是弟子一众对独孤琋抱着一名纯阳弟子回来、把人安置在自己的住处,还是独孤琋对自己带回了薛雪游且若无事一般泰然处之的态度,竟都很平淡任之,除了不让雪游出入凌雪阁内部,竟还在独孤琋的安排下默许本门精擅医术的女弟子来给雪游诊治。不过独孤琋本人除去第一日回到阁中,在琉璃窗前对中天明月静看了一夜,其后便到了第十天才回到阁居中。
雪游轻轻转眸,他此时就坐在一席春光下,已经很出神地把窗外的春雪看了半日。近半月的调理后,他身体已恢复如初,只是偶尔还会在霜色深重的夤夜醒来,静静地对着窗外的月光,神思无属、却下意识地抚住自己的小腹,那里空荡荡的,血肉凝成的小小一团生命不再有了。悲伤似乎是很吝啬于提及的代价:假如一个可以孕育生命的人,有资格为他的孩子哀伤、泣怜,雪游想,那大概也应该是他父母的样子。为人父母,他们把所有能做到的事情都为自己做过了,最终甚至把性命都换给了他。难道从一开始不知情时,他们就想要这样一个孩子么?假如他们在自己尚未成型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可能会害得他们殒命——雪游自然而然地想——他认为最好的方法,自然是打掉这个孩子就好了。他们以后会有更多更加听话、可爱的孩子,而不必为了他害了一生。
可是他们最终没有狠下心杀了这个孩子,反而把自己的性命搭了进去。
那么,自己呢?
小孩子。生下来是很小的一团,在襁褓中牙牙学语,学会站立并开口说话,平平安安地成长为人。
——而我,亲手杀了他。
那一夜雪游呆呆地抚摸平坦无动的肚腹,依旧是霜凝雪就一般的洁白皮肉,他却觉得心里空空荡荡,无尽的恐惧和悔恨一道升腾蒸沸,如同扭结的藤一样在他心里生根,于是雪洞一般平静的心湖点点被株生的藤蔓绞碎、收紧,眼泪滴滴谧然地洇落,被冷眼旁观世人的明月照亮。
他生来原本具有不知厌倦和弃恨的一颗心啊。华山的庇护使他生长成了高遥雪巅之上的一朵晶葩,纯净无恨,无刺无芒。下山以后喜乐哀愁兼有的人生,让他从不解“何为人间就是人间”的少年长成初尝情滋味,万般被情与欲所困,内里刀斫剑伤,四分五裂,伤痕累累。
可是,假如不下山,那么“薛雪游”便能昏昧无知地安然做“薛雪游”么?
雪游静静地看着不远处、渐渐走近他身侧的独孤琋。其实已经大半年不见他了,从前独孤琋身量与他差不多平齐,样貌生得英俊、明昳,通身仪范都华贵而昭然。这样的一个人竟然在无数个夜里,就隐在大唐的黑夜里么?他不想承认,其实他对独孤琋很羡慕:不只是一看便知很疼爱他、又严谨高贵的双亲,还有恩仇显然,快刀斩乱麻的勇气,想做什么便去做。他曾经因为所受过的羞辱和被种在身上的蛊而怨恨过独孤琋,最终却依旧为独孤琋的故事而难过。谁欠谁更多,他说不清楚;谁生来就带着罪过,他也厘不清。但天性的柔软使他不敢直看这个光华俊逸的少年,不是因为现在独孤琋长得比他高一头、身量宽广与他,也不是因为独孤琋权势尊贵——仅仅是两个人平静相对,雪游心中便有感慨万千的涩然。
在独孤琋走到他身边时,雪游下意识地顺应了心中若情丝一般脆弱而颤抖的思绪,牵住了独孤琋伸出来又收回、在他鬓旁不知要做什么的手,端在眼睫下怔然地凝看:啊,果然是这样一双手。修长、美丽,指节有力而苍劲,某几处指关生有略硬的茧。出身高贵的权阀子弟,却比谁都勇敢些,为复仇而潜行在无数个黑夜里,无数的拼杀,反而令他们的手,比自己还要更像习武之人一些。
雪游的目光细腻而平静,甚而独一份低垂美丽的柔软,像阁居内某一处拱搁在案上、插在清瓷水洗里的玉兰,莹白的侧颊泛着浅金色、淡淡的日光。
独孤琋轻轻屏住了呼吸。他犹豫着要不要进来,却没有在薛雪游面中看出抵触。他想伸出手捋一捋雪游乱垂在鸦鬓旁的发丝,又在凝思之间克制回旋,最终却被一只轻柔纤细的手掌揽住。不知为何,并不特擅诗文的贵族少年想到曾经在长安的流觞中听到的一首短弄,谱借青莲先生的诗唱到:我不向东山日久,试看云缭之处,蔷薇又几度花?
又几度花。
少年凤眼微低,在雪游纤白的掌心微微合握了指节。他未曾在除去黑夜潜行、执行任务的必要外,如现今一般轻轻摒凝呼吸。像怕惊扰旷世微笑的美人,或以免喝醒了隔代犹醉的迷梦。于是低吟浅唱的短弄在他枯涩的心弦上转奏,仿佛一首情人间的诗。曾经渴望在他身上奔流不止、快些将他变作及冠成人的时间,独孤琋第一次在无神诸天的睨观下默然恳请,慢一些吧。有人在等我啊。
独孤琋微微惊醒,却反而不动声色、其实心若擂鼓,譬如大风狂猎,惊动万里吹烟,轻盈盈地迷惑了行人的心智——他反手沉默地将雪游的手握在掌心,在床沿站定。
却不知道张唇时应该说些什么,该说些什么,心中局促,如同才学语言。
雪游却一顿眼睫,抬起明光凝凝的一双珠瞳,默了默,任独孤琋牵着。他说:
“你把我带来太白山,请了医者来替我照顾身体,谢谢你。不过安禄山早已经死了,眼下战局大定,想必诛杀安史,是很快的事了。我已经没什么好能做的,你也将大仇得报,该自由了。”
“等有些人见完,你把蛊替我解了,可以么?我知道你把我带回来,可能是还想我替你做什么事,但我已经做不了什么了。…我只想,见过必须见的人以后,就回华山,此后再也不下山了。”